大虞王朝，平成十四年。

芳菲四月，东亭山犹如正要浣洗的惺忪少女，裹着一袭青纱，睡意尚浓。

这早春的褴褛衣衫，总是不能将这个欢脱少女整个裹住，含含蓄蓄的半遮半掩。

不长不短的梅雨季节还没到，就已经开始了淫雨霏霏。淅淅沥沥的下了十几天，依旧看不见尽头。

人间没了日头，黑夜和白天的分界线似乎也没了。凉水城的人，其实也并不在意什么黑白，身处地狱，烈日炎炎又如何？

往年今日的凉水城里，说不上车水马龙，但街头巷尾总有七八岁的幼稚小童，举着竹竿，在街里巷内追着刚破茧的蝴蝶，上窜下跳。

街坊邻里弯着嘴角提醒他们小心路上的水坑，如今却再也不见了。

凉水城城东，蓑衣巷，这么诗意的名字，应景，但过分凄凉。

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，有气无力的依偎在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身边。

悄声问道：“爷爷，什么时候天会晴？”

少年的双眸像晨星一般闪烁，清澈却又空洞。躺在老人一侧，拨弄着老人手中剑下的流苏。

“雨过总会天晴的，少辛，你要记住，乌云总会散去，雨过总会天晴。”

没人知道，这场阴雨，要埋多少白骨才肯罢休，它只是一直下着。

只是在天灾人祸面前，人弱小的像只蚂蚁。在没有律法，没有人性的地方，拳头才是正确的说话方式。

“爷爷，天晴了，我们去东亭山的山顶看日出吧。”

东亭山本是凉水城城东的一座荒山，山上奇林怪石，数不胜数。前几年不知是谁出钱，在半山腰处盖了一座道观，取名凉水观，香火鼎盛。

过了数月，又不知道是谁出钱，在山顶处盖了一座寺庙取名凉水寺，香火也很鼎盛。

一山不容二虎，佛道之间为了香火，明争暗斗。

他们只有在官府派人来管时，佛道才能同气连枝，统一说辞，都说方外之人，钱财皆在身外，我等各渡有缘人，不争于世，斗殴之事子虚乌有，劳烦官差空跑一趟，少许车马费，官差们喝杯粗茶。

近些年凉水城求神拜佛的人趋之若鹜，那些道观佛寺的道人僧人赚的盆满钵满。

“爷爷……东亭山的日出，听说美极了……我还从来没去过呢。”

“爷爷……爷爷……你怎么不说话？”

苏少辛推搡了几下身后的老人，老人还是一动不动。

他闭上眼睛，泪水终是不争气的流了出来。他知道他的爷爷再也不会醒来了。

从此他将孤身一人面对这世间所有。不论是阴谋诡计还是巧取豪夺。

在凉水城，死人这样的事情，每天都在发生。

每个人的生死都在朝夕之间，他习惯了。

“苏如晦，魂归了……”。

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粗哑声音。没等多长时间，一群皮肉脱相，颧骨高耸的人，砸开苏家庭院的门，不管不顾的闯了进去。

一个络腮胡子遮住半张脸的壮汉，身穿麻布开衫的人，大步流星冲向苏如晦。

右手探了探苏如晦的鼻息，摸了摸胸口说道：“刚死，身子还热乎着呢！”

“楚老大，肯定刚死，我在房顶上一直盯着呢，生怕别人抢了先，这老骨头一咽气，我就招呼你们过来了，这刚死的可比在坟里挖出来的新鲜多了，这回能多赏块肉吗？”

一个瘦到只剩皮包骨头的人，蓬头垢面，咧着大嘴，露着黄牙，笑盈盈的跟络腮胡子邀功请赏。

“赖皮子，这次算你有功，晚上多给你块肉吃。”络腮胡子笑着说道。

“不准动我爷爷，我爷爷还没死……，我们说好了去看日出的……你们撒手，别动我爷爷……。”

被摔到一旁的苏少辛泣不成声，用尽了全身力气也不过在络腮大汉的手臂上，留了一个不疼不痒的牙印。

络腮胡子任由他撕咬，心想，这孩子也等不到这梅雨结束吧。过几日，或许就在别人的餐桌上了。

络腮胡子不由分说，将老人的尸体扛到肩上，准备走出门去，轻蔑的对苏少辛说道：“你打算就这么咬下去？”

“你个坏蛋，不许动我爷爷……不许动我爷爷。你动我爷爷一下。我一定杀你全家”。

“全家？”络腮胡子微微一笑：“老子爹娘死了，儿女没了，你要杀我全家，那就杀吧，不过你得有命长大才行。”

紧接着搡开苏少辛，夺门而去。

赖皮子却还是站在原地，眼冒绿光的盯着苏少辛说：“楚老大，这少年过几天没准儿……就上了别人的餐桌，不如我们一起……，这少年的肉紧实，可比老骨头嫩多了。”

络腮胡子回身一瞪，吓得赖皮子三魂七魄全部丢了

络腮胡子冷冷的说道：“我楚钦州定的规矩你忘了？在凉水城，只吃死人，不动活人”。

赖皮子嘴比脑子更快，张口就来：“咱们不动，可总有人会动，白白丢了这么好的肉，可惜了。”说完立马捂住自己的嘴。

他心里明白，如果自己再多说一句，没准自己就被端上了餐桌。

“别吃我爷爷，别吃我爷爷……”。

少年跪在地上央求道。

楚钦州低下身，凑到苏少辛耳旁说：“苏家的小少爷，我楚钦州定的规矩是不吃活人，死人可不管，在凉水城这人间地狱，死人就是粮食，只有能活下去的人，才能看见太阳。你爷爷已经死了，他看不见太阳了，如果你想看见太阳，那就用力活下去吧”。

说罢，楚钦州用眼神示意赖皮子带上少年一起走。赖皮子眼见得到络腮胡子的应允，不管苏少辛如何挣扎，一把将他揽到怀里。

赖皮子觉得苏少辛生来富贵，如今却瘦的像个骨架。苏少辛挣扎了几下，挨了赖皮子一拳，昏厥了过去。

赖皮子心想：“虽然肉没几两，总比那死柴的老骨头强”。

东亭山除了山腰的凉水观和山顶的凉水寺，山脚还有一座庙，但是不叫凉水庙。

里面只供奉着天地，面积不大也不小，但足够百十人落脚了，这里是神祇，也是楚钦州精挑细选的老巢。

天地庙祠里，满地都是碎了的神像。庙正中一口黄铜铸成的双耳鼎下，燃着熊熊烈火。

“咕嘟咕嘟……咕嘟咕嘟……”。

鼎内的沸水在鼎的边缘，溅到赖皮子的身上，疼得他呲牙咧嘴的乱叫。

此时从庙外走进来一个手持剔骨尖刀的人，一屁股坐在神像头颅上。

说道：“楚老大，老骨头都处理好了。去了骨头，还真没剩几两肉。今天连同在乱葬岗挖的尸体，估计都不够咱们兄弟吃的，明天估计还得去乱葬岗碰碰运气。”

赖皮子插嘴道：“楚老大，咱们在这天地庙里，用敬神煮三牲的鼎来煮肉，是不是有些过分了？回头这神明再怪罪了，咱们吃罪的起吗？”

赖皮子指了指早就昏厥的苏少辛又说：“还有这娃娃，是留着过两天，还是现在就……给兄弟们尝尝鲜”。

楚钦州此时正用一把小刀削着一块木头。那小刀十分精致，像是大户人家专用于切割肉食的。

木屑从手里旋了几个圈落到地上，很像秋天纷落的叶子。

他也不抬眼自顾自的说：“这世上哪有什么神明，无稽之谈，若是真有神明，能任由凉水城如今这副模样？”

凉水城，偌大的千人之城，如今成了人间地狱。

“这玩意，都是泥雕的，信他还不如信自己。至于这少年，先留着吧。以备不时之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