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了一年警察，对这种人，叶九熟悉得很。

如果一定要给这些人归类的话，这些人是混混，但属于混混中比较特殊的那种。普通混混，是在街面上胡混，但他们不是。

他们更加像是寻常百姓心中认定的所谓“道上朋友”。

这一点，叶九的感觉不会出错的。

四个男人成半圆形，围住了叶九和高晓燕，他们身后，是一堵厚实的青砖墙，根本就无路可逃。

“兄弟，我们是来找你身边那个女人的，和你没关系，识相点，这就走吧！”

为首一人，淡淡开口了，嗓音沙哑。

语气很道上，气质也很道上。

高晓燕吓得浑身一抖，情不自禁地躲到了叶九身后，拉着他的衣服，颤抖着低声说道：“救我……救我……他们，他们要杀我……”

叶九就笑。

在部队这么些年，又干警察一年，九哥最特么不怕的，就是混混，就是所谓道上朋友。

他慢慢从口袋里掏出警官证，打开来，举到胸前。

这个动作，做得那么自然流畅，几乎都不用过脑子，自然而然就做出来了。

“警察！”

叶九淡淡说道。

“没事你们可以走了！”

叶九不是十分沉默寡言的人，平时和人说话沟通，都挺正常，但跟这些所谓“道上朋友”，他是真不想废话。

这些人，你跟他们讲道理是没有用的，讲客气也没用。

跟他们，只能讲实力！

这一点，叶九一直心里有数。

“警察？”

为首那个沙哑嗓子微微一愣，显然他没有想到，会在这里遇上警察，禁不住和其他三个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。

雨下得很大。

灯光很昏暗。

但也不妨碍他们用眼神交流。

“福哥，跟他啰嗦什么，干掉他们！”

最左边一个混混，低声吼道，手一扬，亮出了一把弹簧刀，此人年岁似乎不大，头发染成黄毛，没想到却是如此凶悍，明知面对的是警察，也敢亮刀子。

这也是平安市的“特色”。

平安市是静江省的矿业基地，是资源大市，境内煤矿和其他矿藏很多，这些年，各种私人矿业公司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，纷纷开进矿山，“占山为王”，采掘资源。

干过矿山的都知道，不管是煤矿还是其他矿，都或多或少带有某些原始的“暴力”模式，想要在矿山生存，没有一定的武力做后盾，是不可想象的。

三天两头就有人到你矿上来闹事，打伤你的管理人员和工人，破坏你的机器设备，你连自保能力都没有，这矿还怎么开得下去？

世界上的事情，历来都是这样的，有需求就有市场。

平安市高度发达的矿山产业，也催生出一个个流氓恶势力团伙。这些恶势力团伙，和一些不法的矿老板勾结在一起，形成了一个个的“小山头”。

私人矿企之间，和国有矿业公司之间相互争斗，大打出手的案子，时不时就会发生，导致平安市的社会治安状况，异常糟糕。

不管是市局，各区分局，下边的县局还是派出所，每个月都不知道要处理多少个和煤矿相关的伤害案子。

像黄毛这样动不动就敢亮刀子杀人的家伙，在平安市不是个例。

直接敢对警察亮刀子，敢说要干掉警察的，也不是个例。

早已成为常态。

叶九也早已习惯了。

打他从部队转业回平安，进入公安系统工作，就不知道修理过多少这样的混蛋了。

“对，福哥，动手吧，老板可是交代过，一定要让这女人闭嘴，把东西拿回去。”

黄毛的提议，得到了另一个混混的支持。

这个混混，身材瘦高，头发乱糟糟地黏在额头上，差点连眼睛都遮住了，时不时就要伸手去捋一下，脸色却特别的凶狠暴戾。

“福哥，别跟他废话，动手吧，干掉他们！”

最后一个混混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。

沙哑嗓子的福哥点点头，转向叶九，笑了笑，说道：“警察同志，你也听见了，我的兄弟都没什么耐心。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，我数三声，你走，我不拦着你。要不，你就掏枪，把我们都毙了，怎么样？”

“一”

叶九摇摇头，伸手将揪住自己衣服的高晓燕的手扒开，右手往腰间一伸，一条甩棍就握在了手里。

叶九是刑警，今天是出任务，蹲守一个逃犯，他带了枪。

但现在，他没打算动枪！

枪械动用，有很严格的规定，一旦动枪，接下来还要写报告，九哥不想那么麻烦。

对付这几个家伙，一条甩棍足够了。

“二”

叶九手一抖，甩棍弹了出来，“咔哒”，卡簧定位。

这是一条不锈钢的三节无缝钢管甩棍，长度足够，硬度足够，韧性也不错，叶九用得很顺手，从警以来，不知有多少人在他这条甩棍上头吃过亏。

叶九的身子，微微躬了起来。

福哥见到这个样子，其实那个“三”字已经不必数了。

叶九已经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。

说实在的，叶九也没打算让他们就这么走了。

感觉上，如果他不是凑巧刚才被雷劈了，倒地片刻，那他应该已经找地方躲雨去了，也就是说，他本来应该已经不在这里，而高晓燕也不应该在这里碰到他。

那么这会，高晓燕很可能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。

就像叶九脑海之中忽然浮现的情形一样，倒毙在雨中，身上被捅了十几刀。

眼前这四个人，很可能就是凶手。

当然，现在高晓燕还没死，他们还不能称之为凶手。

但叶九也很好奇，他们为什么要杀人。

四个大男人，雨夜追杀一个弱女子，结合他们刚才说的话，可见，他们杀高晓燕的内情，一点不简单。

叶九想要搞清楚。


“五四，回来了。”

叶妈妈的声音听上去很温和。

“哎，妈，回来了……”

“走吧，高晓燕，先进屋再说。”

事已至此，高晓燕也只能将心一横，低着头，跟在叶九的身后往里走。

“姑娘，别紧张，我们不吃人。”

随即，高晓燕耳边响起一阵轻笑声，带着点玩笑的意思，和高晓燕想象中威严厚重的“高干夫人”完全不一样。

高晓燕禁不住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。

叶妈妈很温和地笑着，并且看上去相当年轻，眉目姣好，若是在大街上遇到她和叶九一起走，只怕多数人会将他俩误认为是姐弟。

叶九同志当基层民警，每天日晒雨淋的，面相比较沧桑。

见高晓燕抬头，叶妈妈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，温和地一笑，轻轻点头。

“阿姨好……”

不知不觉间，高晓燕心中的紧张就消退了许多，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，给叶妈妈打了个招呼。

“嗯，先进屋。”

当下三人进了平房。

从外边看，平房已经很老旧了，毕竟是四十年前的建筑，屋子里的摆设，也同样老旧，多数都是木制的家具，木椅子木沙发，在在都带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气息，和外边日新月异的潮流，基本不搭界。

不过却让高晓燕心中涌起一股亲切感。

她家里是农村的，尽管在省城上了几年学，本质上，她还是个农村姑娘，她家里的陈设，比叶九家还要“古老”简陋。

叶九真要是将她领进一套豪华别墅，富丽堂皇，估摸着现在高晓燕早已经紧张得都不知道该先迈出哪条腿了。

但高晓燕的紧张也仅仅只是稍稍消退了一下，随即一颗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上。

她看到叶明德了！

老头儿就坐在客厅的木制沙发里，大马金刀地坐着，腰板挺得笔直，身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，满头白发在明亮的灯光下，如同温度极高的火焰一般，似乎在熊熊燃烧。

不管到了什么时候，叶厂长都很注意自己的仪表。

到老都保持着干净利落的部队作风。

比如这次，老头儿原本已经睡下了，接到儿子的电话，说是要送一个案件当事人过来，在家里暂住几天，老头儿立马就起床，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，威风凛凛地坐在这里，摆出了一家之主的范儿。

原本神采飞扬，似乎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叶九，一见到老头儿，立马就将满脸笑容收了起来，规规矩矩地上前，规规矩矩地叫了声“爸”，然后垂手站在那里，静候指示。

老头儿是唯一一个能让叶九这么规规矩矩的人。

哪怕在部队的时候，面对自己的上级首长，叶九也没这么恭谨小心过。

骨子里头，叶九的性格其实也有点随妈，飞扬跳脱，不拘一格。

“嗯，什么情况，说明一下。”

叶明德望着儿子，脸色严肃，淡淡说道，不带一点笑容。

电话里头，叶九没有细说，只是简单聊了一下。

叶九点点头，说道：“是这样的，这是高晓燕，家里是甘塘镇的，据她反映，三坪煤矿那边，前不久发生过一个井下事故，可能有好几个人没出来，其中一个就是她哥哥，但是这个事，没人报上去。她报上去了，结果遭到别人的追杀。今晚上刚好被我遇到了，四个人，男的，都带着刀，我亮明身份了，他们还是往上冲，我把他们都放倒了……”

老头儿一直都板着脸听着，神情极其严肃，直到这时候，脸色才略略柔和了一点，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，显然对儿子最后这一句大为满意。

敢向警察挑衅，那就必须放倒！

老叶家的爷们，就没谁怂过！

“现在看来，这个案子很复杂，可能牵扯到三坪煤矿幕后老板，就是邓子豪。我担心这段时间，高晓燕的生命安全没有保障，所以我想要让她在咱家住上一段时间，等这个案子有了结果再说。”

叶九话音刚落，叶妈妈就笑了，轻笑着说道：“五四，你还真有信心……”

“妈，你这话啥意思？”

叶九有点诧异地反问道。

“涉及到邓子豪的案子，还是矿难，加杀人灭口加袭警，你觉得，一时半会能解决得了？这样的案子，拖上两三年甚至三五年都很正常。”

叶妈妈提醒了儿子一句。

应该说，叶妈妈的总结归纳水平，那是相当之高，就这么简单地听叶九谈了几句，顿时就把这个案子最核心的重点都一一“标注”出来了。

不知道的，还以为她才是资深刑警呢。

事实上，叶妈妈是个医生，大华机械厂的厂医，治疗跌打损伤算是一绝，不但这附近十里八乡都有名，就算是平安市，也有不少人听说过苏荔欣苏医生的鼎鼎大名，时不时有远方的病人慕名而来求治。

甚至有人开玩笑说，现在大华机械厂的职工医院，有一半是靠苏医生在撑着的。

没有她这个名医，大华机械厂职工医院，怕是连镇里的卫生院都竞争不过了。

能够成为名医的人，自然头脑清晰，逻辑严谨。

“邓子豪又怎么样？”

叶明德冷哼一声，说道。

“王子犯法，与庶民同罪。何况他这种人，根本就不是什么王子，只不过是一个流氓混混出身，通过一些不法的手段，占了国家的便宜。这样的人，有什么好怕的？”

“对对对，你别生气，我这就是给五四提个醒，怕他年轻人骄傲轻敌。不管是谁，犯了罪就必须严惩。”

苏医生立即顺着老头儿说道，说完，背着叶明德，向儿子轻轻一笑，母子俩顿时都流露出心照不宣的默契眼神。

在这个家庭里，不管是“苏神医”也好“叶警官”也罢，都得听老头儿的。尤其是苏医生，特别在意老头儿的心态，只要他一生气，马上就千方百计去哄得他回嗔作喜。

气大伤身。

偌大一把年纪了，苏医生可不敢真气着了老头儿。

只不过，他俩这种年龄差距看在高晓燕眼里，还真有点犯愣怔。

单看外表，叶九的妈妈至少也比他爸爸年轻二十岁以上，老头儿就算没有七十岁，六十大几是肯定的，叶妈妈看上去，却非常年轻，至多也就是四十岁左右。

纵算女同志擅长保养，充其量也不会超过五十岁。

勉强都算得是两代人了。

也不知道当初两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。

而且看得出来，苏医生是真的很在乎老头儿，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。

或许他们之间，有一段尘封的故事吧？